年富力強的“謝幕者”

2020年12月8日，北京亦莊。隨著“3、2、1”的倒計時，京東總部的大樓里一片歡騰。

京東健康當天舉行香港上市“云儀式”，當上市的鑼聲敲響，股價飛速飆漲55%帶來的尖叫聲頃刻間炸裂開來。在一片振奮中，臺上的重量級嘉賓個個喜笑顏開，唯獨不見京東創(chuàng)始人劉強東的身影。

劉強東消失在公眾視野中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更早之前，2020年6月，京東集團回港二次上市之時，CEO徐雷出席敲鑼儀式，劉強東同樣也缺席了。

以往，劉強東是熱愛這樣的場合的。2014年，京東登陸美股，劉強東攜團隊赴美敲鑼，春風得意。在簡短的致辭中，他不忘調侃納斯達克CEO占用了自己1分鐘時間，隨后伴著上市鐘聲響起，紅色的彩紙漫天飄揚，人群中的他，情不自禁地伸開雙手歡呼。

但在2018年底，年僅44歲的劉強東卸任京東集團CEO，徐雷接任并從幕后走向前臺。自此之后的兩年里，劉強東不斷“放權”，接連卸任幾十家公司高管，再鮮少公開亮相，成為京東“背后的男人”。

這比劉強東的劃早了很多年。2018年初的達沃斯論壇上，凱雷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大衛(wèi)·魯賓斯坦問劉強東：“未來幾十年你都不會退休吧？”劉強東肯定地回答說，“我相信65歲之前應該不會。”但2018年這一年發(fā)生了太多事情，加速了他的“退休”計劃。

同樣也是這一年的9月10日，馬云在54歲生日時，對外宣布自己將于一年后正式從阿里巴巴退休。一年后，馬云正式宣布不再擔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退休當日，身穿暗紅色T恤的馬云在人流的簇擁中，上完了自己最后一天班。

就在昨日，又一互聯(lián)網公司明星CEO在壯年時選擇退休。3月17日，拼多多41歲的創(chuàng)始人黃崢宣布辭任董事長，更早之前他已經辭任公司CEO，至此意味著黃崢徹底隱居在拼多多大舞臺的幕后。

不論是馬云、劉強東還是黃崢，都可以說是在激流中勇退。

馬云退休時，阿里巴巴正處在發(fā)展的巔峰。2019年末，阿里巴巴的股價一年時間上漲60%，市值飆升到5700億美元，它還取代騰訊，成為亞洲第一、全球第七大科技公司。

劉強東退休時，京東則正處在它的關鍵轉型期，當時京東股價一度接近腰斬，其市值被拼多多趕超。但在2019年初財報發(fā)布后，其股價再次上漲，重新拉開與拼多多的差距。

而黃崢官宣的當天，拼多多剛剛交出了一份上市以來最好的成績單，財報顯示多項業(yè)務指標創(chuàng)歷史新高，包括活躍用戶數、總營收、增長速度……最重要的是，一頂看不見的冠冕正戴在黃崢一手創(chuàng)立的公司頭上，拼多多超越阿里巴巴成為中國電商用戶規(guī)模最大的平臺。

作為公司的靈魂人物，為何選擇在年富力強時退休？他們給出的答案都很“體面”。

馬云在退休后將自己投身于教育和公益慈善事業(yè)中，他也曾善感地說過：“世界如此美好，我為什么總是要作為阿里巴巴集團CEO，我來到世界不是為了工作，而是來這個世界享受我的人生。我不想死在辦公室里，而想在陽光沙灘上。”

黃崢則表示自己跳脫出來后，想去摸一摸10年后路上的石頭，“想去做一些食品科學和生命科學領域的研究。”比如研究如何控制馬鈴薯、番薯、西紅柿等潛在有害重金屬含量、探索下植物蛋白能否合成生產出肉的替代品等。

劉強東從沒有過正式的告別語，但他在試圖一步步減少自己之于京東的個人色彩。

中國互聯(lián)網發(fā)展二十多年，誕生了一些傳奇，也創(chuàng)造了一些野心家和隕落的流星。在愈發(fā)快速變化的時代里，更是不乏在高光時刻的謝幕者，誰會是下一個“英年早退”的互聯(lián)網大佬？

不想退的互聯(lián)網“少壯派”

字節(jié)跳動創(chuàng)始人張一鳴，可以說是現(xiàn)在最受關注的互聯(lián)網大佬。他生于1983年，同為互聯(lián)網“少壯派”，比黃崢還要小上3歲。

但跟黃崢不同的是，張一鳴提前退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字節(jié)跳動沒有“CXO”，十幾位高管直接向張一鳴匯報，他充分踐行了“一名優(yōu)秀的CEO首先應該是優(yōu)秀的HR”這句話，但也因此被困于團隊管理和業(yè)務經營，目之所及，只有當下。

去年3月，張一鳴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出口，字節(jié)跳動宣布組織架構升級，張利東任字節(jié)跳動（中國）董事長，抖音CEO張楠任字節(jié)跳動（中國）CEO，二人均向張一鳴匯報。至于張一鳴自己，作為字節(jié)跳動全球CEO，他“將領導公司全球戰(zhàn)略和發(fā)展，更專注于長期重大課題的探索和戰(zhàn)略思考”。

“退”的背后是“進”，張一鳴看似放權，實則是在沖擊“全球化”這一更為宏大的目標。何況，左膀右臂值得信賴，張利東搭建了字節(jié)跳動的商業(yè)化體系，張楠則帶領抖音從零走到今天，加上張一鳴一直推進的“充分Context，少量Control”管理模式，他可以安心放眼未來。

張一鳴曾在個人微博中提到，自己并不認同部分年輕人將三四十歲退休作為理想的做法。“為什么會想退休？想退休說明你認為現(xiàn)在是在‘忍’。我還有很多很多想法想做，希望三四十歲更有條件去實現(xiàn)想法。”而現(xiàn)在他還不到四十歲，冒險極客之心仍在。

“張一鳴的野心不比任何一個人小”，一位接近字節(jié)跳動的人士告訴AI財經社，張一鳴沒有任何可能退休，“如果這一批企業(yè)家里有人緊隨其后的話，也只可能是王興。”

的確，盡管美團在資本市場一路高歌猛進，飯否上的王興卻始終如同一個好奇寶寶。他鮮少提及公司業(yè)務，更多地沉醉于人生哲學，從設想“華盛頓意欲稱帝”到觀察辦公室的一只小壁虎，他“對什么事都關心”，卻似乎唯獨不在意自家公司的股價。

當然，王興有這樣做的底氣。在美團平臺、兩大事業(yè)群和四大事業(yè)部的管理者中，多數為加入公司多年、陪伴王興左右戰(zhàn)斗的老將，即使是在“二號人物”王慧文正式退休后，交棒過程也有條不紊。

相比于飯否時期的王興，創(chuàng)辦美團以來的他更講求積極入世。他曾把戰(zhàn)略比作“無邊界擴張游戲”。王莆中、穆榮均、陳亮等人的存在，使王興得以擺脫冗余的執(zhí)行層面。幾位接近美團的人士向AI財經社透露，王興本人一直執(zhí)行“我只管理七個人”的理論，他了解高管們的特點，更有自知之明，把精力放在了戰(zhàn)略制定上。換句話說，長久以來建立的團隊信任和彼此了解是他收放自如的前提。

不過，不是所有企業(yè)家都像張一鳴和王興一般，身后站著足夠穩(wěn)定的管理層。

比張一鳴小一歲的快手CEO宿華已經撕掉了佛系標簽，向“狼性”轉變：一方面是出于業(yè)務壓力，另一方面則是管理問題——頻繁的高管空降令員工感到不解，尤其是在并無實績的情況下，內部人心浮動，向增長狂奔之際，組織架構與企業(yè)文化已經出現(xiàn)了問題。去年，他在內網回復了員工題為《談談我司的病》的帖子，對于其中提到的老板消失、溝通不暢、組織弊端等作出回復，稱將盡快推進改變。

如果說宿華面對的是企業(yè)成長中尚待逐步解決的亂麻，小米董事長雷軍的苦惱可能是事必躬親：個人微博要親自發(fā)布，MIUI的細節(jié)會認真提意見......他的手機屏保曾被無意拍到，上面是幾個大字——“能不管的事情一定不管”，想讓自己放權之意可見一斑。在多位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離職之后，雷軍需要注重人才的培養(yǎng)，畢竟他今年已經52歲了。

雷軍明白 “沒有老兵，沒有傳承，沒有新軍，沒有未來”，為此他先后設立了組織部、質量委員會、技術委員會、戰(zhàn)略委員會等部門。但當下的小米依然沒有真正的二號人物。

小米已經進入了下一個十年，競爭環(huán)境更為復雜。雷軍坦言，他退休之日就是小米不再需要他之時，但顯然，現(xiàn)在的小米依然離不開這位創(chuàng)始人。一位接近小米的人士感慨：“至少最近幾年內，雷軍是退不下來的。”

老牌CEO們

如果把觀察的鏡頭推得更遠一點，看看第一代互聯(lián)網大佬們如今的境遇，會有不一樣的發(fā)現(xiàn)。

搜狐創(chuàng)始人張朝陽曾被譽為“互聯(lián)網教父”，現(xiàn)年57歲的他仍不知疲倦地奮戰(zhàn)在第一線。他親自下場直播帶貨、跟伊能靜合跳無價之姐、在直播間表演吃播、翻跟頭，他像一個明星一樣頻繁登上微博熱搜。

盡管如此賣力，但似乎沒有人對“互聯(lián)網大佬張朝陽”、“搜狐CEO張朝陽”感興趣了。上一次他以財經人物被大面積關注，還是去年9月底騰訊宣布收購搜狗期間，媒體重新分析搜狐和張朝陽對搜狗的持股情況。

作為門戶網站的先行者，張朝陽曾登上過《時代周刊》，但在微博時代和移動互聯(lián)時代里，搜狐始終都沒能出過線。門戶網站這樁老生意如今已經毫不性感，視頻上搜狐又完全不敵愛奇藝、騰訊視頻、優(yōu)酷視頻等背靠巨頭的富二代。盡管張朝陽把直播作為視頻的新增長點，但事實是搜狐從未進入視頻戰(zhàn)場的中心地帶。

近年來，搜狐更是在盈利的邊緣上窒息，直到2020年才實現(xiàn)了全年5100萬美元的盈利。但這距離張朝陽的期望——重回互聯(lián)網的中心，還遠得很。

從1998年創(chuàng)立公司，張朝陽已經在董事局主席和CEO的位置上穩(wěn)坐了23年，并且他打算一直坐下去。截止到2020年3月31日，張朝陽持股比例為26.09%，是公司的第一大股東。

23年里他曾多次被問到是否退休，答案一如既往的是否定，2020年的一次露面中，兩臂展開陷于沙發(fā)中的張朝陽直言：“沒有退休計劃，現(xiàn)在戰(zhàn)斗正歡。”但這一經典回答，就像搜狐的股價一樣同樣沒有掀起多少的水花。

跟張朝陽斗志滿滿不同，現(xiàn)年50歲的丁磊在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就被外界認為是“退休式創(chuàng)業(yè)”。玩游戲、養(yǎng)黑豬、采茶葉、燒陶瓷，如此一看，丁磊干的活跟退休似乎沒啥差別。

憑借著看似“脫線”的做派，丁磊在一眾沒落的互聯(lián)網古典主義創(chuàng)業(yè)者里仍存有一些聲量。游戲業(yè)務長久承擔著網易的養(yǎng)家重任，至今仍貢獻了總營收的近七成。但游戲界的老二也不好做，前有騰訊這座大山，后有一眾創(chuàng)業(yè)公司高速追趕，丁磊心里也著急。過去網易靠著網易郵箱、有道詞典、網易公開課吸引了最早的互聯(lián)網用戶，近年來網易嚴選、網易考拉、網易云音樂都有其擁躉。

就如同張朝陽之于搜狐一樣，網易也深深地打著創(chuàng)始人丁磊的烙印。目前丁磊仍然持有公司近45%的股份，如此高的持股比例在互聯(lián)網公司并不常見。

通常來說，隨著一輪輪投資人的進入、開展員工持股激勵，創(chuàng)始人的股份也會逐漸稀釋。實際上，在公司創(chuàng)立之初網易也曾嘗試引進職業(yè)經理人團隊，他還將4%的股份拿出來做股權激勵。但后來丁磊與職業(yè)經理人黎景輝爆發(fā)矛盾，最終將其趕出公司。

此后不知道是不是一朝被蛇咬，網易再也沒有進行大規(guī)模的股權激勵，網易最終仍是丁磊的網易，他一人大權獨攬。這種情況下，即使他想退休怕是也退不了。

至于新浪的曹國偉、陌陌的唐巖、360的周鴻祎，更是被淹沒在日新月異的互聯(lián)網新形態(tài)之中。在公司的發(fā)展空間和想象空間越來越有限的情況下，他們退不退休不再是人們關注的焦點。

也有老牌互聯(lián)網公司走在轉型的道路上，試圖更新身上的標簽。曾經領銜BAT的百度跌出頭部梯隊后，近年正在將航向聚焦在人工智能。公司門面兼創(chuàng)始人李彥宏也親自將自動駕駛車開上五環(huán)，而當初被盛情邀請來的陸奇在加入百度485天后又離開，則充分說明了李彥宏仍是公司的靈魂人物，退休是難以想象的。

但在一眾老牌CEO中，也有馬化騰這樣的半隱退者。馬化騰性格一向低調，鮮少布道。近年來，馬化騰更是幾乎退出公共視野，直到今年兩會期間才再次拋頭露面。

如果說馬化騰仍然是把握騰訊未來發(fā)展方向的總設計師，那么負責公司實際運營的實踐者就是劉熾平。小馬哥再過半年多就滿50周歲了，知天命這年如果真的宣布退休，似乎不太出人意料，因為他已經給騰訊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退而不休的大佬

那些宣告退休了的大佬們，也并非真的從此不問江湖事。

2019年9月10日，杭州奧體中心，阿里巴巴二十周年年會現(xiàn)場，在全場6萬余人的見證下，馬云告別了阿里巴巴集團董事局主席的角色，走向了新的自己。“過了今天晚上，我就要開啟新的生活了。”

他的新生活稱得上豐富多彩：參加世界互聯(lián)網大會一天換了三套衣服、現(xiàn)身各個景區(qū)游覽參觀、手持千島湖大魚拍照留念、研究草莓產業(yè)發(fā)展情況、出席論壇并進行主題演講......和之前相比，發(fā)言流傳不多，曝光頻率和殺傷力卻一如既往——甚至更強。

事實上，馬云并未對阿里巴巴徹底放手。盡管他退出了后者的董事會，卻始終在合伙人中占有一席之地，而合伙人制度相當于保證阿里巴巴集團正常運轉的關鍵齒輪，“一人一票”的制度體現(xiàn)在所有重大決策中。在目前的37位合伙人中，只有馬云和蔡崇信兩人為永久合伙人。何況，“工作五年”、“高度認同公司文化”等硬性要求已經為其篩選出了足夠忠誠的得力干將。換句話說，馬云交棒給張勇，不過是走向幕后，實權猶在。

和馬云一樣“退而不休”的還有京東集團CEO劉強東。這兩年多來，他的名字多數與卸任各類職務相關聯(lián)——據不完全統(tǒng)計，僅2020一年，他就接連卸任逾200家京東旗下公司高管職務，其中包括京東運營主體——北京京東世紀貿易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執(zhí)行董事、總經理職務。

代替劉強東走到臺前的是徐雷，但離開聚光燈并不意味著劉強東放棄了對京東事務的決策權。他照舊借內部信傳達意志，雷打不動參加高管晨會，和妻子章澤天共同涉足投資，還成立了名為“天強”的新公司。去年，京東物流斥資30億元收購了綜合速運企業(yè)跨越速運的控股權益。據虎嗅報道，雙方交易正是由劉強東與跨越速運創(chuàng)始人兼董事長胡海建直接洽談促成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劉強東和徐雷是一組雙簧演員，后者負責臺前招呼，前者專注人后操作，畢竟劉強東仍持有京東15.1%的股權和78.4%的投票權。

跟隨馬云和劉強東的腳步，當黃崢以一封致股東信告別自己在拼多多的最后一項職務，電商三巨頭的創(chuàng)始人們均齊齊走下牌桌——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一位不愿具名的私募人士在談及三人“退休”原因時分析：馬云的退休看上去是三人中最有計劃的，但其實也是三人之中危機意識最強的，因為其產業(yè)版圖已遠超電子商務范圍，甚至螞蟻金服都不是其中最具軟實力的部分；劉強東不得不退居幕后，相對而言屬于突發(fā)情況的應變；而黃崢此次隱退則不可與前兩位類比，拼多多的產業(yè)影響力并未達到馬云的層級，此次“退休”除了所謂的個人愛好和長遠打算外，并不排除還有持股變現(xiàn)的考慮，其聲明中只是承諾其個人名下的持股不套現(xiàn)，但其有關聯(lián)關系的各類機構、近親屬的減持行為，則不在此限。

艾媒咨詢首席分析師張毅則認為，激流勇退其實是中國企業(yè)家成熟的一種表現(xiàn)，是他們考慮到企業(yè)發(fā)展需要做出的慎重決定。“在不久的將來，應該會有越來越多黃崢這樣的例子涌現(xiàn)。”

但無論主動或被動，對舵手一般的一號人物們來說，退與不退都不只是個人選擇，而是關乎整條巨輪行進方向的關鍵決定。2019年，王興曾在飯否上寫道：“中國第一代互聯(lián)網大佬哪個會先真的退休？何時，以何種方式？陳天橋先生除外。”

盛大網絡創(chuàng)始人陳天橋是真正離開了江湖的人，但江湖上一直有他的傳說。

只是不知道，當少壯派們也走上這條路，他們是“退而不休”，依舊汲汲于瑣事，還是能和前輩一樣，獲得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