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還陶醉在“歷史參與感”當中，下一秒就成了欲哭無淚的韭菜。對于“殺豬盤”維權群里的幾百名受害者而言，過去的兩三個月實在有點錯亂。

2020年6月起，上證指數久違地漲了500多點，漲幅將近20%。7月7日，滬深兩市成交額達到1.74萬億元，創下新高。眼瞅著“牛市來了”，95后和中老年人紛紛跑步進場。

圖/視覺中國

95后葉曉龍研究生剛畢業，他拿著打零工賺的2萬塊，興致勃勃地開了人生第一個股票賬戶。開戶的頭天下午，他接到一通陌生電話，隨后被拉入400人的薦股群內，群主自稱“歡水哥”，宣稱義務帶領大家在A股致富，獲利可達70%-150%。

兩個月時間里，幾百名“韭菜”陷入一場賺錢的狂歡，每個人都心懷著發財的美夢。

直到9月9日，他們突然被集體收割。當日曉龍聽從“歡水哥”建議，購買了嘉美包裝。隨后這支8億多成交額的股票，短期內換手率高達69%，4天浮虧40%，輕信的散戶們被掛在山頂上。

此后“歡水哥”銷聲匿跡，事后散戶們才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一場精心準備的“殺豬盤”。在維權群里，受害者發現獵殺者不斷變換身份，“歡水哥”變成了“老馬”、“王斌”。

我們觀察到，自8月以來類似的情況至少發生了6起，除嘉美包裝外，松霖科技、我樂家居等十幾支股票一夜間出現閃崩，疑似有莊家操控“殺豬盤”。9月18日，證監會表示將啟動為期三個月的專項整治行動，對相關黑色產業鏈重拳出擊。

而這群獵殺者仍藏在暗處，換身馬甲，繼續追殺“獵物”。在一輪又一輪的追漲殺跌中，散戶們在A股市場的生生死死，往復循環。

圈養：準備好資金，要出大招了

曉龍沒有意識到在自己入群的那一刻起，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圈套。8月初，在接到電話后，曉龍被一個名叫“芊芊”的助理拉進了“歡水哥實戰群”。群主“歡水哥”自稱是證券經紀人，在廣州天河東路證劵營業部擁有席位。

據曉龍回憶，入群后“歡水哥”做了一番長長的自我介紹，而后貼上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歡水哥”，供大家學習。在一篇《三支標的一天漲15%，背后買入邏輯！》的文章中，署名“劉歡水”的作者點評了8月25日當日大盤的情況，文章最后寫道：“接下來我會以證券經紀人身份推薦低于市場平均價的證券賬戶和大家雙贏，但是談下來也要一個多月，這僅是短期計劃，我個人的目標是在兩年內成立歡水自己的基金公司！”

這天下午，曉龍花了幾個小時翻閱公號文章，“覺得他很有水平，分析得頭頭是道”，他翻出新的筆記本，用來做自己的炒股學習筆記。

“想要賺大錢，還是得在牛市上。”曉龍想起某本書里總結過的一條建議，稱過去20年，A股前后經歷了四輪牛市：收益率最高的年份分別是2006年、2007年、2009年和2015年。在其中任何一年的年初進入股市，炒股的收益率都可能超過80%。

但這幾次機會，都與90后無緣。今年的“牛市”來得如此偶然，又這般豐厚。曉龍覺得，只要抓住機會他也能像書里寫的那樣賺到錢。

同樣嗅到機會的王敏，今年50歲，股齡已有20年。漫長的時間里，她幾乎從未在股市中真正賺到錢，“我性子急，持有的都是短期，一看跌停就受不了”。但這次她被“歡水哥”公號中發財致富的廣告吸引，主動掃了文中二維碼，入了群。

圖/歡水哥的公號

入群第一周，就是“歡水哥”的頻繁講課。每天下午3點到5點，晚上8點到9點是上課時間。除此之外，“歡水哥”偶爾還在呱呱直播間里直播授課，“本人不出鏡，只在鏡頭前展示股票”。

每堂課先由助理“芊芊”熱場，“老學員”列隊歡迎，然后講課開始。通常“歡水哥”會根據當天大盤形勢進行點評，分析熱點及龍頭走勢，課程結束后還會推薦三支股票并貼出理由，強調“買不買隨意”。

曉龍把當天講的重點記錄在筆記里，圈出推薦的股票，他的想法是再觀察看看。王敏也沒有買，她的賬戶上還躺著五六支被死死套牢的股票，“這次一定要看準了再買”。

進入第二周，課程繼續。上課之余，“歡水哥”開始在群里曬自己在上海機場的圖片，自稱到上海調研，“稍后為大家帶來內部消息”。

接下來幾天，他頻繁在群里喊話，稱在上海帶領隊友做“君正集團”，“大家快搶籌，大概率三個一字板以上，短線預期30%-50%，快！”

每次一喊完，都有不少人迎合，“跟著歡水哥賺大錢！”“歡水哥高瞻遠矚，有內部消息，難怪能賺大錢，緊跟！”…… 群里不時有曬出轉賬憑證的“股友”。那幾天夜里曉龍失眠了，心里癢癢的，跟還是不跟，他太怕機會轉瞬即逝。

最終曉龍在筆記本上選出三支股票——棒杰股份、海大集團、中航飛機，都是此前“歡水哥”推薦的。三支股票漲勢很好，持有3天后，曉龍就退了出來，“小賺了幾十塊，最好的那支賺了幾百”，這使他自信心暴增。

入群第三周，“歡水哥”在群里稱8月推薦的股票太多，許多人跟不上；9月將帶領大家做一支“資金異動”的股票，收益最少在50%以上。“獨家內幕消息”、“到時一并把自己10多年的操盤筆記分享”、“過幾天宣布敬請期待”……這些措辭吊足了散戶們的胃口。

微信群、公號推文變得密集又頻繁，到8月末，曉龍經常接到助理“芊芊”的私信，“小哥哥，這幾天準備好資金呀，要出大招了”，這讓曉龍有一種說不出的期待。

在9月9日以前，他和群里大多數投資者一樣，并未對此有所懷疑。事后冷靜下來，他才意識到經常在群里吹捧說話的，都是團伙的托。

在那營造的虛幻的氛圍里，曉龍聽到的都是賺錢的聲音，抬頭低頭都是亮閃閃的財富。不曾想，這場幻夢沒有維持太久。

收割：萬人直播建倉，一分鐘涌入上萬股

在第三次接到“芊芊”私信時，王敏下定決心重倉砸股。“50%的盈利，我不投不是傻么？”9月2日，為了準備足夠的資金，她分別從微粒貸、京東白條、支付寶三個平臺中貸出6.5萬元，又將賬戶持倉全部清空，共籌得14萬元現金。

王敏有這樣的魄力。2015年牛市入場，她就用5萬元的本金，加5倍杠桿，最后賺到20萬元，“太瘋狂了，一天一個漲停板，一個月工資還不如一個漲停板來的錢多。”

但一周過后，監管層開始“去杠桿”、“擠泡沫”。股市跌得太兇，王敏沒能保住果實，賠到只剩兩萬，回本都難。但她還是愿意去冒險，有強烈的賺錢欲望，渴望十萬變百萬，百萬變千萬的財富故事。

9月8日晚，一則群公告讓實戰群像一鍋煮沸的熱水：“9月9日上午9點15分，準時在呱呱直播間，將公布股票進行搶籌，其他倉全部清空，重倉砸股，買入就是勝利！目標至少50%！”

曉龍從未感覺自己離錢這么近，“覺得自己有一種歷史參與感”。

9月9日上午9點15分，所有人都坐在屏幕前屏氣凝神，但此時“歡水哥”依然不緊不慢。直到9點30分，他突然在直播間里聲嘶力竭吼道：“代碼：002969嘉美包裝！！！主力資金深度介入，借市場調整已完成‘三洗’動作，現在準備向上攻擊，啟動拉板了，迅速買入！迅速買入！”

圖/當天助理叮囑強調執行力

還沒來得及看大盤，曉龍已經激動得手抖。幾乎是“歡水哥”一喊完，他就把籌得的5萬元全部投了進去。同一時間，王敏也一次性買入14萬元。

9點32分，嘉美包裝的K線開始緩慢上升。一分鐘時間，K線快速拉升，瞬間漲至八九個點，此時成交價在13塊多。

暴漲的股價合成了最猛的春藥，所有人都欲火中燒了。當天“歡水哥”直播間內，觀看直播總人數超過3000人，很多人都在一無所知也一無所畏的情況下，直接開戶投錢了。

事實上當天多個直播間都在推薦嘉美包裝——同樣的時間段、同樣的話術，參與者保守估計觀看人數多達上萬。老萬就是在“老馬”的直播間里觀看的，他形容這場直播就像“雙十一”狂歡，“當時就是一個念頭，搶！晚一步就搶不到了”。

老萬前后分三次搶籌，相隔不過一分鐘，“買完了之后，手心都是汗，很緊張。”

圖/受訪者提供

這樣的狂歡沒有持續太久。15分鐘后，股價升至漲停板，隨后迅速回落。“大家挺住，有錢的繼續加注，力量還不夠，我要拿600萬股砸盤，快來幫我！”“歡水哥”在直播間嘶吼。

“大家都是在最瘋狂的時候，不退反進”，老萬事后反思，“進去之后，形成一個封閉的輿論環境，誰控制了話語權，誰就會帶動一系列的趨勢。說白了還是貪，給了他們從中牟利的機會。”

老萬沒有跟進，他被一通電話打斷了，再回來時已經9點50分。看了一眼大盤，他的腦袋嗡嗡響——上當受騙了。群里開始爆炸，質疑聲此起彼伏，“你見過用600萬股來接盤的嗎！！”“歡水哥”一連用兩個感嘆號，反問大家。

此后，陸續有人被踢出群，上午10點過后，“歡水哥實戰群”徹底解散。

圖/受訪者提供

當天下午兩點，該股臨近尾盤時出現閃崩，換手率高達69.36%，收盤價距跌停只差一分錢，但當日成交額高達8.25億元。當天追高買進的投資者，最大浮虧比例接近20%。

“主要收割的是小白和中老年人，（他們）對股市一知半解，進來這么一下，慘不忍睹，被血洗。”一名投資人感慨。

圖/當日嘉美包裝走勢

王敏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被騙，“我發現這個群時像撿到一個寶，還把這個群推薦給我妹妹以及身邊幾個朋友，但他們都沒參加。”

群解散后，王敏給“歡水哥”留言：“老師，我怎么被踢出群了？把我拉回去吧”，但她再沒有得到回應。股吧里有不少人揭發騙局，王敏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么。在第四個跌停板，她忍痛將股票賣出，損失接近30%。

在一些維權群里，有人稱自己投入80萬至今仍套牢的，“幸好我只知道三個貸款平臺，要不然真貸出二三十萬，也一樣會砸進去。”劫后余生，王敏只能往好的方向寬慰自己。

4天之后，嘉美包裝繼續下跌，累計跌幅超過40%，高位接盤者至今難以脫身。

“今天又是一個難熬的夜，怎么面對妻子，我不知道。”老萬在知乎上寫道。同樣的恐懼感包裹著曉龍，他陶醉于“歷史參與感”的同時，又感嘆自己成了韭菜。

更深套路：引入黑彩、外匯、原油等新坑

從事金融行業的小吳冷眼旁觀著這一切。今年6月他潛伏進幾個薦股群，“套路極為相似，今天群里老師叫正德，明天可能叫清明，套路千千萬。”他把這些寫進他的公號里，提醒小白股民。

入行之初，他學到的東西是——止損比盈利更重要，“可當錢扔進去就能生錢的時候，就只剩下逐利，沒人想到止損。”

在教育部門工作的王智7月也遭遇了類似的“殺豬盤”，好在最后一刻識破、逃出生天。“前幾天就是針對股票講課，后面開始引入海南概念，比如海南自貿區，強調國家大力扶持，接著由股票引向競彩，其實就是賭博——前期給你6個數字，賠率為9.9，6個數字只需要猜對一個，3倍5倍投，前幾把會讓你贏，到后面基本全輸光。”

王智發現，一個群里十個有九個都是托，“老師”會曬自己每天幾十萬盈利的單子，群里也有人分享，很快氣氛就變得群情激昂。

他還遇到了打著慈善名頭的騙局，比如在群里貼大涼山孩子的圖片，做募捐，讓大家參與投票，得了獎金全捐出去，最終的目的也是引向“黑彩”；還有的以某券商名義邀請投資者，謊稱正舉辦私募實盤炒股大賽，進入微信群便可以接受“老師專門輔導”，并有牛股推薦，最后以所謂的“透視”私募持倉，收取散戶費用。

圖/王智手機里的薦股群

“他們會冒名高管、分析師，從復刻官網到碰瓷券商，無所不用其極。一般人是很難分辨的。”王智發現，除了“黑彩”，類似的“投資品”還有原油、外匯以及郵卡幣等藝術品。

他把自己的“臥底”經歷寫進知乎，收到了一堆私信，“受害者太多了。”此后，他開始熱衷于進騙子群揭發，潛伏進入后一旦苗頭不對，他就把自己的文章貼上去讓受害者警醒。

王智還組建了一個受害者群，發現90后受害者不再是少數，“他們偏向于進行短中線交易、快進快出，都是憑直覺選股，很容易輕信推薦股，也更容易賠。”王智分析，大部分90后股民的心態是生怕錯過牛市，但又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耐心。

散戶能在股市賺錢的時代過去了？

今年下半年，類似的“殺豬盤”屢見不鮮。業內人士分析，這背后大致有兩撥人：一撥是“做票”的，一撥是“接盤”的。不排除一部分人依靠內幕交易或者資金優勢來操縱股價。

據第一財經報道，嘉美包裝的“薦股者”表面上散布在湖北、江蘇等多地，但從公開交易數據來看，大肆獵殺散戶的，很可能與江浙一帶的游資有關。浙商證券杭州杭大路、蕭山永久路兩個營業部席位，近三個月頻繁吸籌、出貨，建倉時間、步調基本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出現“殺豬盤”后，多家涉事上市公司第一時間發聲明稱與本公司無關。

對此，香頌資本執行董事沈萌表示，“游資為什么去炒作這些小盤股？一方面盤子小可以炒，另一方面不排除上市公司的相關人員和游資進行私下聯動，如果沒有里應外合，不會出現這么精準的殺豬盤、割韭菜的行為。”

如今，王敏、老萬等多名投資人仍然為維權而四處奔波。老萬告訴我們，他向法院起訴呱呱財經直播間，但法院未立案，并建議他走公安程序。他又向派出所報案，能否立案至今尚未得到答復。

王敏也通過向黑貓投訴等網站上進行維權，并向證監會實名舉報嘉美包裝。不過也有律師坦言，想要找到人的難度系數較高，“他們一般都用假身份證注冊，在網上很難查找到痕跡。”

圖/受訪者提供

金融從業者小吳對此感受頗深，“現在A股正在去散戶化，且目前大盤指數和個股走勢沒有完全相關性，散戶在股市里賺錢太難了，已經過了那個時代”。

沈萌認為越是散戶越需要保持警惕之心，“股市本身就是一場零和游戲，要有風險承受的能力，也要在自己承受范圍內投資，對市場、對自己都要有良好的認知。”